罗锦鳞：古希腊戏剧的起源与当代意义

        古希腊文化对于欧洲来说应该说是一个源泉，文艺复兴也是根据古希腊、 古罗马的精神诞生的。文艺复兴对今天的影响大家都知道。中国现在正是文艺复兴的时代，因此，现在追诉希腊文化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。我对古希腊戏剧有所接触，也不能说研究，是因为我有先天的便利条件。我父亲罗念生是把希腊文化翻译成中文的一位学者，从小就给他抄稿子，受了熏陶。后来我读了中央戏剧学院，留下来当了老师。我学的是导演，从1986年就导演古希腊戏剧。古希腊戏剧中有很多东西和中国的国情有一些抵触，比如说关于命运的问题。

        古希腊戏剧中有许多关于命运的主题，那时我选的戏是《俄狄浦斯王》。这个戏是命运悲剧的代表作，因为神说了：俄狄浦斯长大以后要杀父娶母。最后他果然杀了父亲，娶了母亲，还生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。这样一个悲剧，要在中国上演，很难。在1986年以前，中国就没有公演过古希腊悲剧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在研究和学习这个剧本的过程中，就越来越觉得俄狄浦斯虽然没有逃脱命运的诅咒，但是从一开始就在反抗命运：你说我长大了要杀父娶母，那我就离开国家，离开了父母就不杀了。谁想到后来还是杀了父亲、母亲。这个故事在座的朋友们都很熟悉。

        后来我发现，当他证实了自己就是杀父娶母的凶手之后怎么办？他首先想到的是自杀。但是他想：死了以后，到了地狱，有什么脸见爸爸、妈妈？于是他不自杀。他亲自下了一道命令：凶手抓到了以后，不管是谁，都要将他流放，惩罚他。他自己下了命令，他自己成了罪人，他进行了自我惩罚。惩罚手段是很残酷的：他把自己的两只眼睛挖瞎了，然后去流浪。一个瞎子通过忍受人类的各种灾难来惩罚自己。这种自责、自惩的精神，难道不是人类最宝贵的精神吗？不是今天应该发扬的吗？想到这儿，我找到了俄狄浦斯在当今的价值。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希腊大使馆的文化参赞。她听完了我的介绍以后，亲了我，左边一下，右边一下。我第一次被外国女人亲，脸红的一塌糊涂。但是我理解她同意我的看法。为什么？俄狄浦斯就是英雄，是一个抗争命运的英雄。更可贵的是，他自己犯法了，自我惩罚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就演了这个戏，没想到这个戏一演，就产生了意外的效果。一开始决定演5场，结果演了20多场。演第3场的时候，希腊政府就邀请我们到希腊去演出。我们参加了希腊第二届戏剧节。在这个过程中，中国首演的《俄狄浦斯王》得到了轰动。许多的外国专家、记者说，你们是社会主义国家，是唯物主义者，怎么可能演一个命运悲剧呢？我就把我的解释说了一遍，没想到引起大家的掌声。由此开始，我就在希腊戏剧的神殿中畅游。到现在为止，我统计了一下，可能拍了有14、15个剧目了。当然有的是排了2、3次的。在这个过程中，我越来越觉得，古希腊戏剧不愧是西方戏剧的源头。在2500多年前，他们的作品对于人类所存在的社会、精神、思想、伦理各个方面的问题都涉及到了，而且，在2500年以后的今天来看，仍然有积极的现实意义。

        比如说《安提戈涅》的一场戏中，刻戎下了一道命令，谁如果埋葬了波吕涅克斯，谁就是死刑。安提戈涅就冒死埋葬了自己的弟弟。这种精神世世代代鼓舞着人们。在这个戏中，刻戎是国王，他下了命令不许埋葬，居然就有人埋葬了，于是乎就要把她处死。这就惹怒了天神和家人。最后悲剧造成了。他自己也成了孤家寡人。当他的人性恢复的时候，悲剧已经造成了。2500年后，刻戎的这个故事我们就没经历过吗？我想大家会明白的。我越来越觉得，古希腊戏剧表现出的民主精神，那种人性，那种对社会问题的笔录，在今天仍然有指导意义。这就是我在里面出不来的原因。

        今年我已经79岁了，还有好几部戏要把它搬到中国的舞台上。而且中国的观众从对希腊戏剧的陌生，到现在已经接触很多了，而且很多年轻人热爱它。比如说我在北京人艺排了一个现代作家写的《晚餐》，2010年排的，到现在5年了，5年时间演了7轮。这部戏写了很深刻的哲理，没像到年轻观众坐住了。而且今年演出的时候非常意外，演员已经谢幕了，但是没有一个观众离开座位。吓死我了！心想怎么了？我就找观众问。观众说，在这个悲剧气氛中我们出不来。引起我们思考的问题太多了。2500多年来，古希腊戏剧有着非常强的生命力，直到现在全世界各个国家都在演古希腊悲剧。中国从一开始只有我一个导演排，现在有很多的导演排。马上我要到上海去，上海戏剧学院要排《安提戈涅》。为什么会这样呢？

        简单给大家介绍一下古希腊戏剧是怎么回事儿？

        在古代希腊，每到葡萄丰收的时候，人们就要过葡萄酒节。在这个节上，大家唱歌、跳舞，祭奠酒神。年年都这样。后来人们不满足了，于是乎有一个叫得斯庇斯的雅典人，在公元前534年提出了一个主意，他说，我们祭奠酒神，为何不找一个唱歌的队员来扮演酒神呢，于是乎戏剧就诞生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古希腊戏剧在公元前9世纪到达了高潮。为什么？因为当时的一个君主，叫伯利克里。他是古希腊民主精神和民主运动的开明君主。他发现，作家写出来文章是哲学，写出来的诗是文字。文盲怎么办？他就觉得戏剧最好，只要有耳朵、眼睛，就能欣赏戏剧。于是就举行戏剧节。古代希腊每年要举办三个戏剧节。最大的叫酒神的大节，这个节日要搞5天。这5天政府停止办公，所有人都去看戏，甚至监狱的犯人也要押解着去看戏，因为戏剧宣传的都是古希腊民主精神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个戏的作用是几个战役都比不了的。所以，戏剧在当时有发展的空间。当时的人们从太阳出山就要看戏，带着葡萄酒、肉、面包、西红柿、鸡蛋，大家专心听戏，戏不好就吃肉、喝酒，戏再不好就把鸡蛋和西红柿扔到台上，高喊“换戏”。

        每到戏剧节都要比赛。每年要选出三个作家比赛。雅典市10个区，每个区选一个代表当评委，由这10个评委来评判。评判以前，评委要宣誓，要保证做到公开、公正、公平。如果有营私舞弊，将受到观众的指责。更甚者，违反了法律，要被判刑。传说中说，最严重的刑是死刑。所以，在希腊酒神的大节中产生了无数的作家，包括现在流传下来三大悲剧家索福克勒斯等，一直影响到现在。

        从现在看来，戏剧是最好和观众交流的一种艺术。戏剧反映了人生，人生从戏剧中得到洗涤，得到卡塔西斯。卡塔西斯这个词，有的翻译成进化，有的是翻译成宣泄，我父亲翻译的时候用了一个词，叫陶冶。我以为，单独的用，任何一个词都不足以表达卡塔西斯。我的意思是把这三个意思搁置在一起。通过戏剧，宣泄了情感；跟戏中的人物学习，戏剧讽刺的对象太糟糕了，我们不要像他一样，这就得到了思想的进化。情感宣泄了，思想进化了，就能够陶冶每个人的情操。所以，宣泄、进化、陶冶，就是戏剧的作用。这一点，古希腊戏剧给我们做了很好的典范。

        而且古希腊很多的戏剧理论，经过2500年，直到今天仍然是有意义和有作用的。比如说戏剧的行动，戏剧的冲突，戏剧的人物，戏剧的语言，也就是亚里士多德在《诗学》中总结的戏剧理论，仍然在指导着我们今天的戏剧活动。我觉得戏剧对人有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，通过看戏，可以达到卡塔西斯。

在解放战争中的时候，要演戏《白毛女》、《血泪愁》，战士们看了以后都喊“为喜儿报仇”，这都是戏剧的力量。

        现在值得我们总结的东西有很多。我们应该从古希腊戏剧中吸收营养，把中国的戏剧搞的更好。这方面我也做了一些尝试。我用中国的戏曲表演古希腊戏剧，搞了三出戏剧，受到了中外观众的称赞。比如说用河北梆子的形式来演《美狄亚》等剧目。

        中国的戏剧是东方的古老戏剧，古希腊戏剧是西方的古老戏剧，两个古老戏剧中有许多是相通的，我们把它们融合在一起，就像“牛奶+咖啡”一样，你中有我，我中有你。同时，通过这个形式宣传了中国戏剧的美。

        古希腊的哲学、美学，或者说古希腊艺术的精髓是两个字：“简洁”。除了简洁以外，庄严，肃穆，具有震撼力。建筑、雕塑都体现了这样的风格。古希腊的美学中很讲究分寸，任何事情多一点儿不行，少一点儿不足，要恰到好处。另外，在美学上来讲，他们有一句话，这句话我的印象很深。“艺术要用最经济的手段表现最丰富的内容”，其实还是简洁。这一点恰恰和中国的艺术很像，我们有以一当十，我们有留白，要给观众留下想象的余地。